猫骨匣论坛 你可以在这里订阅主题,查看短消息,编辑你的资料和论坛参数等等 免费注册本论坛 论坛日历 会员列表 论坛帮助 论坛搜索 论坛首页 退出论坛  
猫骨匣论坛 : Powered by vBulletin version 2.3.0 猫骨匣论坛 > 柳文扬纪念专题 > 柳文扬作品集 > 逝者如斯——柳文扬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作者
    主题 发表新主题    回复主题
用户昵称: 虚伪的小孩
用户级别: 管理员
注册日期: May 2009
性  别: 帅哥
来  自:
发贴数量: 328
现金资产: 19976
虚伪的小孩 现在离线 点击这里查看 虚伪的小孩 的个人资料 点击这里给 虚伪的小孩 发送一条短消息 访问 虚伪的小孩 的主页 查找更多关于 虚伪的小孩 的帖子 添加 虚伪的小孩 至你的好友列表 引用回复 回复主题 [第1楼]

逝者如斯——柳文扬

“马儿哟,你慢些走啊慢些走……”——马玉涛
“真美呀,请你停留片刻吧。”——浮士德
“老兵不会死——他们只是慢慢地消失。”——麦克阿瑟

昨天,我拿着钥匙想到街上去备份一把。找了一个中午都没找到配钥匙的。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以前很熟悉的那些街头服务行业,像什么修自行车的、修皮鞋的、熨衣服的、缝扣子的……都不知不觉地从我居住的社区里消失了。不断进步的社会,正在把这些体贴与关怀普通人生活的行业从我们身边的世界里慢慢驱逐出去。我们一直没有察觉,等到寻其人而不见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生活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空白。然而这空白却又那么无奈。我就像一个小孩坐在飞驰的列车上,睁大眼睛看着沿途的风景。树林、草地、溪流、牛、羊、鹅群、夕阳下起伏的山脉……这个世界是这么美,但也是这么快地飞逝着。我想让列车开得慢一点,好再仔细地、长久地看一看那些即将消逝在地平线外的东西。但火车一如既往地向前飞驰……
仔细想一想,小时候在北京曾经非常熟悉的很多事物,现在在成都又看到了,但不能保证它们不会消失。而且从一般规律来看,它们肯定将会消亡。那么,坐在火车上留恋风景的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拿起照相机,把正在远离的东西拍下来。有人认为,社会进步必将造成很多事物被淘汰,我们不能因为留恋它们而一味地向后看。我个人对这些即将消失的事物却更倾向于“保留”,它们至少是有审美价值的。我并不是觉得这些事物都是不可或缺的、非常美好的。它们当中有一些恰恰代表了落后的生活方式。我怀念的其实不是这些事物,而是与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的家乡北京,已经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旧时的好多职业都已不见了。而在今天的成都还能找到一些踪影。比如说街头贩卖乐器的人。他们背着二胡、笛子这些乐器,穿行在大街小巷。一边走一边演奏,吸引路人购买。演奏的一般是电视剧主题歌或者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也不乏把世界名曲移植到二胡上的——当然他们不会移植《D大调钢琴协奏曲》,但我的确听到过二胡拉出来的《天鹅湖》!有一次听见一位卖乐器的边拉边唱:“……美人如玉~~~剑如虹~~~~~~!啊情深深雨溕溕……”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他闭着眼睛唱得好投入,颈动脉都憋出来了。真像一位琼瑶版的阿炳。
据说原来北京有一种卖“大正琴”的。大正琴这种乐器,是老百姓们用来自娱的玩意。构造很简单,一个长条木箱上装了三根弦,和一些琴键。操作也不复杂,左手按键右手拨弦,自弹自唱,非常快乐。所以到了五六十年代,北京人叫它为“快乐琴”。在我出生的时候,这种琴大概已经绝迹了,我没有看到过。也就无从听见人们如何用它来弹唱。不过有些老人告诉我,它的旋律是非常纯真的,歌词也很天真无邪,乐观向上。大体上是这样唱的:“来,来,我是一个西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瓜……”
在成都的某些小巷中,现在还可以看见爆米花的人。他们使用一种特殊的工具:一只黑色金属罐,装进玉米,密封了在煤油炉上转动着烤。烤一阵之后,猛地把罐子的盖打开,“砰”的一声响,雪白膨松的爆米花就从罐口内流出……这种原始的爆米花方式正在消失,代之以一种很现代化的做法:玉米粒也许是特殊品种,或者提前处理过,放进锅里加热,可以听见一连串跳动和爆裂的响声,而没有那突如其来的惊人巨响。用这种方式可以自己在家里做爆米花,街上也有专门制卖的,可加奶油,味道很好。
但我还是很怀念小时候那种原始的爆米花:晚饭过后,远处传来砰砰的声音,孩子们欢欣鼓舞,纷纷从家里跑出来,怀抱着笸箩,里面装着一点大米或玉米粒,过一会儿,砰砰地响过几声后,又边叫边笑地从那个出售快乐的小贩身边跑回家去,当然笸箩里装满了大堆白花花的香甜。
那真是快乐的时光。我跟小朋友们经常互相交流爆米花的经验,什么放一点糖精更好吃之类……我很想知道那个罐子究竟有什么魔力,可以把平淡无奇的玉米变成那么漂亮又那么香的米花。有一次,在小贩转动铁罐的时候,我好奇地探头观看,就在此时,爆米花的掀开了盖子!只听“砰”的一声,烟雾弥漫,我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蹲着一位头发卷曲的胡子大叔,他热泪盈眶地摇着我的手说:“太好啦!太好啦!我好喜欢你这个前卫的复古造型。签个合同吧!我要为你量身定做一部电视剧,片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做‘少年包青天’!”
对了,我还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些职业,现在都不常看到了。它们简直就是我童年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说:木匠。
在我原来居住的院里,经常有些外来的木匠们替住户打造家具,床、柜子、书桌、沙发椅……我喜欢站在旁边看他们干活,看着刨花从刨子下面飞卷而出,看着锯子把木头分成两片。我那时非常小,在我眼里木匠们就像一群巨人,工作得那么自信和豪迈。粗糙的大手、伟岸的身躯、洪亮的声音、灿烂如阳光的笑脸……就是他们所从事的高尚生涯的纪念!
当时好像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会做一些木工活,包括我爸爸,也能锯锯钉钉,弄个小马扎出来。我稍微大一点之后,也曾经试图像个职业男人那样做木工活儿。但第一次尝试就以惨败告终。当时我想把一张破桌子上的木板改造为一个小板凳。我拉起我爸的锯子,执着地锯了一中午,轰轰轰的八百多下呀!不但没锯开木板,锯齿却都平了,还直冒烟。后来我爸一看,木板中间有个大钉子,我那八百多下全锯在钉子头上了。从那以后我再想做木工,我爸就说:算了吧,锯子挺贵的。
也许是记忆力不好,我不记得北京街头原来有擦皮鞋的。但成都有很多。这种职业也正在慢慢消逝,像其他类似职业一样。
必须承认我是个懒人,自己很少鼓起勇气来擦皮鞋。所以,为了赚像我这样的人的钱,擦皮鞋的都聚集在茶馆、公园和饭馆一带,敲打着小板凳招揽生意:“擦皮鞋!擦皮鞋!”一般人都是伸出双脚,一边喝茶聊天一边让擦鞋的坐在小板凳上劳动。但我做不出这个举动来。因为那位坐在你脚下的消瘦黧黑的人,也是一个有尊严的劳动者。我要擦鞋的时候总是脱下鞋子交给他们,哪怕当时恰好穿了破袜子。
我所知道的最有名的擦皮鞋者是伟大的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他出身贫寒,朴素节俭,被那些所谓名门望族的政客们所歧视。有一次他自己擦皮鞋,他手下一个当官的看见了,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天哪!总统!您还要给自己擦皮鞋吗?”林肯平静地问:“那么,阁下,您一般是给谁擦皮鞋呢?”
率真洒脱,不愧为大丈夫。
还有一种出卖体力的职业,叫做“窝脖儿”。大概只有老北京人才知道这种职业。搬家或结婚的时候,雇几位“窝脖儿”把比较值钱而易碎的的家具、嫁妆扛在肩膀上抬去。因为要歪着脖子抬,所以叫“窝脖儿”。久而久之,“窝脖儿”们的脖子真的窝了进去,后颈会生出一个大包!
四川人称这种搬东西的叫“棒棒儿”或者“绳绳儿”,是以其工具命名。棒棒儿们可以替人扛抬各种东西,包括抱孩子。而只挣得到可怜的几块钱。好像只有重庆才有“棒棒儿”,他们吃苦耐劳,朴实无华,从不讨价还价。我到重庆玩的时候,非常同情棒棒儿们。有一位跟在我后面想替我扛东西,可是我没有带任何东西,出于同情,我就说:“干脆,您扛我算了……”
人力车夫,我从没见过。只在老舍先生的小说里读到过对从事这种职业者的充满同情的描写。拉三轮车的相当于一种人力车夫。到成都之前,我一直没有坐过人力三轮车,因为不习惯那种居高临下压榨体力劳动者的感觉。但在成都满街都是三轮车,如果有急事,不坐不行,只好从权。有一次,拉车的是位老大爷,看他那么吃力,我忍不住说:“老大爷,您坐上来,我拉你算啦!”他不干,小声说:“你拉我?你把车子拉起跑了,我找哪个?”初来成都不久,我跟一位同学在街上一起叫了辆三轮车,拉车的跑过来,连连点头,递给我们两支烟。我想:“成都拉车的还有这种规矩吗?这也太宾至如归啦。”于是我说:“谢谢,我不会抽烟。”他更加诚惶诚恐,说:“老大,我也是刚做这行不久,不懂街上的规矩,你们就高抬贵手吧……”结果,把我们俩吓跑了。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戴墨镜上街就会受到这种待遇。
人力车已经被汽车取代了,但我觉得,汽车司机这个职业前景也不见佳。这种预感是从我妈那里得来的。她知道我考取了驾驶执照之后就说:“你都能开车,这世界上的司机就都要失业啦!”
小时候在北京,好像没有见过卖花的,除了某些专门的商店。记得玉渊潭公园的樱花非常有名。日本国花,我不喜欢,从来不去捧场。但我们家附近的街心公园里种满了黄的、红的、白的蔷薇,还有月季、大丽花、一串红……每到花季,晴空下如彩云堆叠,烂漫无边,让人觉得生命真是美好……我跟小伙伴们经常去花丛里玩,尽情释放着体力和心里的野性,每每乐得快要晕倒,要站定了望着花丛呆一阵子。现在想起来,当时好像没怎么在意花的美,而把心思都用在逮蜜蜂捉蝴蝶上了。有个小朋友胆大,用手指捏住了一只蜜蜂,他问我:“蜂蜜是从它的什么地方流出来的?”——当时我在幼儿园里还算个博物学家呢,我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从屁股里挤出来的吧!”结果那位小朋友非常恨我,因为回家后他爸爸就问他嘴是怎么肿的,还揍了他一顿。嘴巴与屁股同肿,感觉不爽之极。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成都人好像更重视花的香气,街头小花贩们最经常卖的花有两种:“黄果兰”和栀子花,都非常香,香气浓——细腻甜美;格调高——质朴清新。如同苏东坡盛赞荔枝:“厚味高格两绝,唯江瑶柱、河豚鱼可与并论。”“黄果兰”的“果”字我不知道怎么写,但读音如此。卖花的老婆婆——也有小伙子或者小姑娘,把十几朵兰花用线串起来,好几串一起摆在蓝手帕上,卖花人自己淡定地坐在一旁,与世无争的样子。行人经过,往往蹲下拣一串,只需一元钱。这点钱怎么能够养活卖花人呢?也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不愿意那些花空自凋零萎落,辜负了造物的苦心。于是借着贩卖,把花香分散给芸芸众生。我经常看到有些老人漫步街头,衣襟上佩着一串兰花,不知是不是屈原老夫子的遗风。
唐朝王建有诗:“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栀子花白净秀美,清香宜人。尤其是雨后街头贩卖的栀子花,斜插在竹筒上,叶青翠欲滴,花洁白鲜明,仿佛还带着农家院落的闲适与幽静。买来几枝,案头清供,不觉人世之烦嚣。
无论男女老少,卖花人自有一种风流蕴籍的气质,让人想起唐代曲子词里有一首:“牡丹凝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堂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古代的美眉还真是温柔啊,生气打人都是用花瓣。哪像今天,时代不同,女生的脾气和装备都大大地变了——“一向发娇嗔,机枪突突人!”檀郎们苦哉。
有一种卖花的比较不可爱,那就是在商场门口、天桥顶上穿梭的半大小孩子们。他们拿着一把塑料薄膜包装的玫瑰花,专门在情人节出没于大街小巷,拦截双双对对行走的男女。他们油嘴滑舌,揪着你的衣服说:“帅哥,给美女买枝花吧,就五块钱!”哪怕揪住的是吴孟达与“如花”,他们也会这么说。唯一不同的是,花价会涨到每枝五十元——港币。
兑换银元,曾是旧社会北京的一种职业。穷旗人们领了每月的饷银,总不能为买一根油条拿出一个袁大头啊。于是,就得到兑换银元的店铺去换铜钱。老舍先生的作品里多次提到这种职业。勤俭持家的主妇为了多换几个铜板,跑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谁想遇到银价跌了——行话叫银盘儿落了,一块银元能少换十几个铜板,后悔自责之下,躲在屋中叹息。这是一幕令人落泪的情景。
现在的银行和储蓄所也有兑换零钱的服务,当然,人民币是不会突然涨价跌价的。跑到哪个储蓄所换,一张一百元的也只能换成十张十块的。如果想人家多给几张,就得拿出枪——那叫抢劫,当场击毙!所以,我不冒这个险,需要零钱,我就到取款机上取。取得那个机器都认识我了,我一去就看到屏幕上现出一行字:“又来啦!我没零钱!”
算命是一种长期在半明半暗之中生存的职业,原来的北京有,现在我在成都也能看到。但是,这个职业正在渐渐走向衰落。不是政策上的压力使然,而是公众渐渐不再重视他们了。至少我就很不愿意让他们算命。这些从业人员一般游荡在茶馆、公园、旅游点或者马路旁边。见人就靠过去,神秘地低声说:“老师,看你挺有福相,送你两句……”如果你不拒绝他就在旁边坐下,何止送两句,简直是要口述一部史诗!我曾经在一个旅游胜地的茶馆里遇到了这么一位算命的,他脸色苍白,衣衫弊旧却整洁,总之一身淳朴落魄的样子。出于同情,我请他坐下,想听听这个祥林嫂般的男子会说些什么。我很快后悔了。
他一坐下来,立刻换了一个人!满脸激动得发红,目光炯炯仿佛直射我的内心!口若悬河,从我的胎儿时代说到童年,再跳过青年、中年,说到老年,然后一直把我的十七代孙子说得因婚姻不幸而出家,终成一代高僧。至于我自己什么时候死,能不能发财,会遇到什么灾难,必须给钱才能算出来。可是我已经等不到了,天边已经堆起了美丽的晚霞,这个人在霞光的映照下四肢乱舞,还要继续说到月亮出来,甚至迎来次日的黎明……我别提多后悔了,把他送走后我暗自决定:再也不找人算命!
大概是去年,我在报纸上看到,成都市的几座公厕公开招标,请人参与经营竞争。守公厕也是个职业咧。除了气味难受一点之外,干这一行其实很悠闲,只需坐在门口收钱就是了。我见过很多守公厕的人,往面前的小桌上摆个小牌。上写“每位一角”,自己闭目养神,或者低头看书,好玩得很。我也想过:这不失为一种清闲而有利可图的工作,坐着收钱,而且同时可以在电脑上打字,也观察了大千世界和风土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可惜收费的厕所渐渐少了,守公厕这个职业也会消失的。在北京,我家楼下的小区公园里,原来有座收费厕所,现在已经没人看守,改为自由出入了。
“弹棉花”曾经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你们大概想不到吧?这种职业在工作时发出的声音,一般被用来讽刺性地形容不称职的弦乐弹奏者。我是听到过的,有节奏,但是没有旋律。弹棉花的人背着一张大弓,手拿一柄木锤,捶打弓弦,去弹松陈旧的棉絮。成都目前也有弹棉花的,但很少见了。弹棉花的人除了技术纯熟之外,还要有把子力气。那张大弓可不是谁都能使动的。前些天,我看见一间弹棉花店里的老头在带徒弟。那家店附近有好多讨厌的小孩,专门欺负他们,扯了棉花就跑,追不上。徒弟性子急,遇到有顽童捣乱总是非常生气。他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说书,专说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并且自言自语:“手里有弓,为什么不射箭呢?”他大概听进了心里,于是拿了一把竹签开始练习。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弹棉花店的附近看到屁股上插竹签的小孩。真是不亦快哉!
现在我们洗澡都是在自己家里,安全卫生,也不会遇到变态……但小时候,我是到公共浴池洗澡的。那里有一种专业人员叫做搓澡的。他们负责为客人擦洗背部,而且,这些人多半都懂得一些急救知识。我看见过一个人大概是空腹洗澡,昏倒在热水池里。搓澡工把他拖出去,叫道:“拿桶凉水来!”一桶冰凉的水浇下去,昏在地上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叫道:“别打……我什么都说!”然后他就醒了。搓澡工得意地说:“再浇一桶,您直接就能跑出去!”我看他还是不跑出去的好——衣服都没穿。
公共大浴池不够卫生,现在已经消失了,连同“搓澡工”一起。现在如果想跟大家一起洗澡(我看谁也没这个瘾),就只有去洗桑拿了。
我是到成都之后才看见了职业推销员。有人对他们不太尊重,认为那是低等职业,我却不那么想。
推销员的辛苦别人是不知道的,而且,他们是一些很能干的人。想要了解的话,你就到商场去买件西服穿上身,然后提个黑皮包走进住宅小区,随便敲开哪一家的门,在主人恐惧和怀疑的目光中,能把你的来意说清楚就算不错,何况还要卖那么多东西!胆怯吗?羞涩吗?不行!你和你的家人都要生存呀。
一天,我听到有人敲门,通过猫眼看见一位身穿西服的苍白的男青年站在门外。于是我把门开了一条缝,问他有什么事。他就从这条缝里卖给我一个煤气节能器、一瓶“妈妈之选”黄油、一套多用途菜刀、一本家庭养花大全还带光盘!当时我对他的相貌、衣着、表情和声音印象极深。这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在人们的冷漠与怀疑中奋斗的人,我觉得没有白买他的东西,他需要我的理解和鼓励……可是,别人却不这么想。有些朋友认为我没能力拒绝推销员,是一种缺乏男子气概的表现。我很自卑。恰好几天之后又在街上遇到了他,我故意迎上去对他说:“你好!从今以后我不准备再买你的什么东西了,因为我要学会说‘不’,好显得更有男子气概。”这次,他又卖给我五双袜子、两根圆珠笔和六个打火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公共厕所门口,我进去他出来,我只对他点了点头。就这么会儿工夫,他卖给我半打卫生纸、一个高压锅、五副口罩和三包茶叶!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其实还有点想他呢。可是,像他这样的推销员越来越少了,这个行业仿佛正在远离我们的生活。
推销员就算再被人敌视,他们仍然从事着正当的职业。有种人则不劳而获,虽然没偷没抢,却为人所不齿。我指的是要饭的。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乞丐,是跟我爸一起在饭馆吃饺子,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站在旁边,伸出了小黑手。我想:“这手可真黑!他要干什么呢?”那孩子不说别的,只冲着我们叫:“大爷!大哥!”我爸当时三十多,是个英俊潇洒美男子。我也才六岁,心想:“天!我们父子俩看起来这么老吗?”爸爸把两个饺子放在空盘里给他。他却用脏手抓起来就吃,搞得我差点吐出来……
其实,要饭是一种相当辛苦的劳动,有可能比当CEO还累。我不理解,有的人能够在风雪之夜趴在商场门口,伸出双手忍几个小时;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更有尊严的职业?这种乞丐不需要技术,只要脸皮够厚、耐力够强就行。另一种则不然。
另一种乞丐是有文化地!他们多半有点残疾,背着话筒、音箱,以手代足走在住宅区或者大马路上。一边走,一边放声歌唱:“流浪的人在想念你,亲爱的妈啊啊啊妈……”奇怪的是,他们最喜欢唱这首歌。对于我,这是很有效的。我一听见就跑下楼去,给他一块钱,说:“求求你,别唱了,我受不了啦……”可是总有这种人在我家楼下唱,我怀疑他们是互相通风报信:“这儿住着一傻瓜,特别听不得咱们唱保留曲目……”
乞丐现在是越来越少了。是因为城市里的人越来越缺乏同情心,还是我们的经济建设有了起色?
有种职业,从业者虽然值得同情,却比乞丐还不受人尊重,那就是出卖色相的女人。现在叫“三陪”,这个职业有很古老的渊源。战国时,齐相管仲专设女闾八百,为过往客商服务,收其夜合之资,补贴国用。我想地狱里的管夷吾,每天都在千千万万女人的口水中游泳吧。管先生其他功过我们不好评说,唯有这件事太缺了。搞活经济也不是这么搞法啊。梁实秋先生曾说:“侮辱女性就是侮辱人性,也就是侮辱自己。”卖淫业,我希望它尽快消失。
现在成都街上,有时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大学生,在电线杆上挂起广告:“家教——英语、数学、中考复习……”家庭教师是个古老的职业,而且现在也没有消失的迹象。因为它确实针对着市场需求。
上大二的时候,我也当过家庭教师。那孩子总有办法让我觉得很尴尬。他妈妈有一次说:“把你这些漫画书都收起来!堆在这儿怎么学习呀?”他说:“别收别收!柳老师还要看呢!”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听课,比我还跩。他自己解释说:“我最喜欢床了,床就像我妈妈一样。”然后他忽然若有所思,说道:“老师,仔细算算,我有五个妈妈!”语出惊人,我仔细地听着,他说:“你看:祖国是我妈妈,学校是我妈妈,党是我妈妈,床是我妈妈……”最后一个想不起来,沉思半天,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噢,忘了,还有一个是我亲妈!”
这孩子是我见过的最自发的科幻迷。他曾经憧憬地对我说:“老师,将来机器人越来越多了,人就可以什么都不干了。活儿都让机器人干。”我问他:“那人还有什么用呢?人不干活,干什么呢?”他想了想说:“那就只有吃喝玩乐了!”我很担心,他的家长千万别以为这种想法是我灌输的。
还有一次,他练习造句,因为我刚给他讲了什么叫做比喻,他就写道:“闪电好像爸爸的皮带,轰隆一声劈了下来!”后来我得知,他那位无辜的父亲对孩子是非常温柔的。
复习数学课。我拿着课本问他:“一米里面有多少分米呀?”“十分米。”“一分米有多少厘米呢?”“十厘米。”“那么……一米有多少厘米?”“二十厘米!”
我从地上爬起来,掸掸土问:“为什么呢?”他说:“十加十嘛!”
哦,看来是我没有进行形象教学。我举例子说:“比如说,这个房间里放了十个袋子,每个袋子里有十个苹果,那么整个房间里一共有多少个美眉……哦不对!我是说,有多少个苹果?”
“一百个!”“怎么算的?”“十乘以十嘛!”
“好!”我欣慰地说,“那么,一米里面到底有多少厘米?”
“二十厘米!”
苍天哪!要不怎么说老师是蜡烛呢,燃烧了自己,也不一定能照亮他人啊……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还没资格进入幼儿园。但我父母却经常不在家,他们只有请保姆带我,也煮饭和做家务。那位保姆阿姨,跟她的孩子们,对我都很好。尤其是孩子们,在不欺负我的时候总是带我出去玩。真是幸福的童年……这里提到了另一种服务性的职业——家政。
在成都,家政公司是一种才出现不久的公司,专门负责替人做家务——打扫卫生或者做饭。从业者大多是强壮而憨厚的年轻妇女。
因为家里脏乱差严重,我一年前终于被逼无奈与家政公司签了卫生合同。签好合同之后,我过了很久都没想起这回事。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鞋森(先生),你们家已经三个月没做清洁了。咋个还要我们来提醒你咧?”真是太负责了!于是,我第二天就请她们来打扫。
家政公司的工人无论年龄,一律都要称为“小妹儿”,必须加儿化音。小妹儿们进门后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小妹儿在书房里打扫:“鞋森,你先粗去!我要打整这里!”另一位四十多岁的小妹儿淳朴而卖力地擦拭着餐桌,餐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擦过后我一看,桌面布满了放射状裂痕,在法医学上叫做雷击纹。我说:“啊,大……那个小妹儿,你一定练过大力金刚掌。”她谦虚地说:“我练得不好咧……”
回到书房,我忽然发现键盘成了一块光板儿,一个键都没有了。跑进怪声不断的厕所一看,小妹儿把那些键泡在洗脸盆里,哗哗哗地搓着,边搓边说:“鞋森,仄些小块块上面有好多灰灰哟,我替你龙(弄)干净!”我说:“别洗了!洗完我的电脑还能用吗?”她说:“我咋个晓得咧?我们子(只)管替你龙干净,好不好用我们不管。你子管在这个派工单上填上‘嘿(很)满意’就好喽!”
平心而论,这也不失为一种“嘿”执著的生活态度。
我对身边这些熟悉的职业有很深的感情,生怕它们会突然间消失(当然,前面提到的乞丐和卖淫业除外)。我们曾经像这样生活,曾经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以后的人们恐怕会忘记的吧?这里用到的彩色照片,都是《惊奇档案》的摄影师在成都街头巷尾专门拍摄的。作为资料,它们应该存进博物馆,每个人每看一次,需付一毛钱给柳文扬。
我很想预测一下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新鲜职业,但没这个头脑。在我小时候,恐怕没人预料到中国也会出现股票操盘手这类职业吧?我想,以后的职业划分将越来越细,现在不是已经有宠物美容师了吗?不久就将出现给金鱼洗桑拿的、给仙人球做按摩的,以后还会有“黑衣人”,还会有“银翼杀手”……总之科技的进步会催生越来越多的新职业。那个时代不是我们能看到的。我们要做的,只是把现在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传达给以后的人们。坐在火车上看风景的小孩,拿起照相机来吧……

--------------------------------------------
果盒见底,用花糖纸覆盖,我是一个虚伪的小孩。

Old Post 2016-09-30 10:13
向版主报告此贴 | IP: 已记录 编辑/删除信息
全部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 现在时间为 06:49. 发表新主题    回复主题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显示可打印版本 | 将本页发送给朋友 | 订阅此主题

论坛跳转:
主题评分:

论坛规定:
你不可以发表新主题
你不可以回复帖子
你不可以上传附件
你不可以编辑自己的帖子
HTML代码 禁止
vB 代码 允许
表情符号 允许
[IMG] 贴图代码 禁止
 

Powered by: vBulletin Version 2.3.0
Translate by: Flying Team
Copyright ©2000 - 2002, Jelsoft Enterprises Lim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