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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柳文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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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乡愁已经差不多成为一种抽象的东西。是一种古人才能享受的苦涩的甘美,温暖的苍凉。张季鹰于浩浩秋风中,怀念家乡的莼菜羹,飘然辞官隐去,那种别有牵系的洒脱至今令人神往。现在的人有没有这样浓烈的乡愁?至少在我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曾经离开北京到成都住过七年,开始时确实想家,后来这念头一年比一年淡了。只剩下对家人的挂怀,西山红叶、北海白塔不再出现于我的梦中。
原因么,就在飞机上面。这种东西严重破坏了距离产生的美感和忧伤。从前我很穷,每次回家都是坐火车,火车极慢,穿越千山万水,强调着故乡的遥远。现在飞来飞去,只需两个小时。太容易满足的愿望就不再是愿望。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因为想家而回不了家呀。“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正因遥不可及,所以寤寐思之。现在呢,两个北京人在成都碰面,麻木了,本来成都的北京人或者其他地方的人都很多很多。如果两人认识,就问一句:“你哪天的飞机?明天?我也是!先去喝茶吧?哈哈哈。”
还有个不想家的原因,是建设。我对城市建设没意见,可是它真的正在淡化地区之间的差别,在使世界越来越简单。如今的成都市和北京市又有多大的不同呢?我指的是城里。楼是一样的,人的穿着打扮差不多,饮食娱乐都差不多。成都在推广普通话,过几年连说话都一样了。
所以,我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怀念的,其实是“那时的北京”。那时的北京平心而论并不好,不如现在。但那就是我乡愁的对象。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有些人,像我,曾经小河沟,也难为水了。只因小河沟是我最初流连之地,沧海也难相比。我固执地想念着童年的住所:在北京城里一个名叫二里沟的地方。我读书的学校叫文兴街小学,不远处有座大院,里面立着两棵大树和一个水泥乒乓球台。我家就住在院内大楼的“东单元”。这一切历历在目。去年我特意回去了一次,那院子和楼,比我记忆中的要小多了,树和球台都已不在,从前居民们在窗下砌的小花圃,和晒衣服用的木杆都看不到了。而我的文兴街小学呢,从里到外陌生得让人无奈。我想念的东西消失了。
也许消失了的才美。我想,以后全世界的城市大概都会变得差不太多。北京、纽约和成都没什么两样。而且,一切我所熟悉的事物都要被驱赶到博物馆里去。人们在秋风中将无所思念。
而乡愁会存留下来吗?也许,我们会保留一种“时间的乡愁”。少年、青年、成年……就像人生的驿站,童年是我们永远的心灵之故乡。回不去的地方是最能寄托乡愁的地方。我们永远无法回到童年。
所谓的“老乡见老乡”,我已经历多次。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童年的好友。我们去小酒馆喝酒,他说:“你还记得吗?小学六年级的那年秋天,咱们去八一湖看野鸭。那天真凉,我把围脖借给你了,你还想借手套。咱们蹲在湖边小土堆上看云彩,还有湖水,野鸭子,芦苇……”
记忆被激活了。我闭上眼睛,思念起一个已经遥不可及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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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盒见底,用花糖纸覆盖,我是一个虚伪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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